The chasse à la canette|环法中的暗黑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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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7年,初夏,法国南部,第64届环法自行车赛。
这一天的路线将会经过大名鼎鼎的风秃山,无数观众早早汇聚在路边,翘首以盼等待车手们到来。然而此时,山脚不远的小镇,车手们却在进行着另一项大名鼎鼎的活动——The chasse à la canette。
The chasse à la canette,翻译为英文是hunting for cans,中文直译为“狩猎易拉罐”。与其用大名鼎鼎来形容这项活动,不如用“臭名昭著”来得贴切。
此刻,标致车队(Peugeot)的几位车手们突然急转驶离主路,以高速冲向小镇上的一间咖啡馆,丝毫不避讳路人惊讶的目光。领头的骑手名叫汤姆·辛普森(Tom Simpson),是标致自行车队的主将,刚刚赢下巴黎-尼斯自行车赛冠军,同时还是历史上第一个身着环法领骑黄衫的英国人。
自行车还未停稳,汤姆·辛普森便大吼了一句:“Café!”。仿佛是战斗开始的号角,霎时从辛普森身后冲出来几位皮肤黝黑、身材精瘦的队友。
他们犹如维京海盗一般地冲入咖啡店,开始将目力所及内的食物和饮料疯狂塞入骑行服口袋。口袋装不下了,就往胸前揣。然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出来,扶起自行车扬长而去。只在柜台上留下了远不及商品价格的几枚硬币,和站在一旁敢怒不敢言的咖啡馆老板。
这就是The chasse à la canett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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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行为在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之前的环法自行车赛上,是司空见惯的行为。造成这种行为的原因,是当时近乎苛刻的赛事补给规则。
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的环法规则规定,车手每天只能有四壶水的补给。其中,发车时可以携带两壶,另外两壶会在途中指定的补给站提供。那时的队车还不能作为后援车使用,连机械故障都要靠自己动手修理。
这一切都来自环法创始人亨利·德斯格朗吉(Henri Desgrange)对这项运动的执念——他希望自行车比赛是纯粹的车手与车手之间的对决,而不取决于器械等外部因素。所以他追求的是一种“绝对公平”,甚至一度规定每位车手都要吃相同的食物(包括相同的重量),但谢天谢地这条规则很快就被废除了。
显然,四壶水根本无法补充高强度运动下的体液流失,车手们不得不为了喝水在途中另觅他法——这便是The chasse à la canette的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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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们以为那些黝黑、精瘦的车手们从咖啡馆出来时,怀揣的是天然有机矿泉水、添加了电解质成分的运动饮料、优质的蛋白质和碳水化合物,那就太天真了。
当时最受他们欢迎的饮料是——啤酒(还是玻璃瓶装的)。
如今的体育研究已经证实,摄入酒精会降低人体的运动耐久力、反应速度和协调性。喝酒是运动员的大忌,更别说一边比赛一边喝酒了。但自从1903年的首届环法以来,啤酒与自行车手们相伴了数十年之久。
边喝酒边运动,并不是自行车运动员的专利,很多运动的诞生初期皆是如此。现代体育起源于十九世纪的英国,是上层贵族和不断壮大的工人阶级的休闲娱乐。
既然是娱乐,那必须得穿插些带劲的饮料了。因此无论是绅士们喜欢的板球、高尔夫,还是工人阶级偏爱的团体类项目,总是少不了大量的啤酒、金酒、烧酒等作为饮料。
但环法车手们喝啤酒,往往不是出于享乐,而是真正的刚需。
早期的环法自行车赛是一场车手之间单打独斗的比赛。他们需要自行解决补给、维修等一切问题,运动员之间不得提供任何帮助。虽然官方设有补给点,但间距过长,因此车手们必须想点别的办法。如何解决在途中的饮水问题主要有三种方式:喝路边的喷泉水或井水、从路边观众那里拿到饮料、在途径的咖啡馆中购买。
很长一段时间内,这三种方式都很常见。上古时代的环法赛不精确计时,也没有严格的关门时间,比赛结果只以名次为准。因此车手们经常在沿途的咖啡馆中歇脚,不会在意浪费了多少时间。由于大家都这样做,所以基本不会改变比赛的位次。随着赛制的发展变化,赛会开始精确计时,环法的竞技属性增强,更多的车手开始通过减少休息来提升比赛成绩(开始内卷),在咖啡馆歇脚变成了奢侈品,只能迅速补(抢)充(夺)物资后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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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为什么车手们在途中不去喝水,而更偏爱啤酒呢?
第一个原因是:啤酒干净又卫生。
无论是路边的喷泉水,还是观众提供的饮水,甚至咖啡馆中未被烧开的白水,都存在着细菌超标等食品安全问题。我们印象中总觉得欧洲山清水秀,自来水都可以直饮,但那是近半个世纪才取得的成就。在中世纪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里,欧洲的环境污染问题都很严重。
一个传统的欧洲城市住宅区,由四面环绕的多层楼房组成,楼房中间有个庭院,这个庭院中既有茅厕又有鸡架和马厩,在庭院的中央有一口水井,作为居民的生活用水来源。庭院四周的马路上,马匹走过之后留下一路无人打扫的粪便,居民们的生活垃圾和排泄物就倒在马路旁的阴沟里。这种环境下的井水有多脏?难以想象。随着工业化进程的开始,交通工具逐渐变革,城市的基础设施也越来越完善。虽然解决了垃圾处理和下水道的问题,但工业废水的排放又成了更大的污染来源。
因此,相比于长期以来受污染的井水,啤酒是无比干净又卫生的饮品。
啤酒的酿造非常重视水质的作用,一旦水中掺有杂质,就会给啤酒带来非常明显的异味。酿酒者们往往穷尽浑身解数,只试图找到最优质干净的水源,同时使用最干净的容器进行储藏和发酵。其次,啤酒在发酵过程中是经过煮沸的,啤酒中的啤酒花和酒精成分也能够杀死啤酒中的细菌。
所以,长期以来啤酒一直被当作一种保健饮品——因为古代欧洲的人们从实践中发现,喝啤酒的人比喝水的人更健康。啤酒甚至还被当作一种用于发动战争的战略物资。瑞典作战委员会在1655年写给帝国元帅的信中曾提到:“必须给士兵们一定量的啤酒,或者去买同等量啤酒的金钱,让他们不至于渴到去喝水,然后因为生病无力损害到国王的利益。”
在环法比赛中也是同理。与其喝喷泉里的生水或者观众们递来的不明来源的白水,啤酒才是更安全的选择,至少经过消毒,不至于让车手们演绎迪穆兰的尴尬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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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此之外,啤酒显然含有比白水更多的热量,提供更多的营养,同时也更好喝,更能在炎热的夏天为车手们消暑。而且,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人们都迷信着啤酒能够提高运动表现。
回到十九世纪的英国,工人们进行团队性质的体育活动时总喜欢喝啤酒,有一种未经考证的说法,认为是受到码头上搬运工人的启发——他们之所以力大无穷的原因,是爱喝啤酒,这种属于劳动人民的饮料也能为运动员带来能量。
甚至在十九世纪时,一位以笔名写作的体育作家约翰·巴德科克(John Badcock)曾建议道:“对于一位运动员来说最好的饮料就是烈性艾尔。而且必须是冷的。最好的啤酒是当地酿造的老啤酒,但不是瓶装的。少量的红酒则适合那些完全不喝麦芽饮料的人,但绝对不能喝超过半品脱(0.28升),而且应该在午饭后饮用。啤酒的饮用量每天不应该超过三品脱(1.7升)。人绝对不能喝纯水,而烈酒是严格禁止的,除非将它稀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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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也并不是每位运动员都只偏爱啤酒。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之前,运动员们还会喝哪些其他的饮品补充体力、提高运动表现呢?
先说点“带劲”的。早期的运动员们觉得光是喝酒还不够劲,还得给酒里加点料。最著名的例子当属1904年的圣路易斯马拉松比赛,冠军托马斯·希克斯(Thomas Hicks)跑不动的时候,教练组立刻递上了一杯混有士的宁的白兰地,过了一会他还是疲惫不堪,教练组便又递上了一杯。最终托马斯靠着教练组的神奇饮料赢得了比赛,但冲过终点线后的希克斯浑身抽搐、口吐白沫。
这里的士的宁,学名为番木鳖碱,又名马钱子碱。是一种剧毒的化学成分,一般被用来制作老鼠药。还被用来治疗人类瘫痪,甚至还有无良药商说番木鳖碱有壮阳的效果。
尽管听起来很荒谬,但是在二十世纪初,人们普遍认为番木鳖碱可以有效提高运动成绩,是一种极佳的兴奋剂。尽管小剂量的番木鳖碱可以刺激中枢神经兴奋,起到类似咖啡因的作用,但这种兴奋剂只需要5毫克就可以要了人的命,毒发身亡后嘴角甚至还会挂着诡异的微笑。
番木鳖碱曾长期存在于环法比赛中。1923年的环法冠军亨利·佩利西耶(Henri Pélissier),曾在1924年接受媒体采访时透露,他和他的兄弟查尔斯(Charles)在比赛中通过使用番木鳖碱、可卡因、氯仿、阿司匹林等药物提高运动表现。在1959年的环法比赛途中,赛事医生还查获了满满一大包番木鳖碱,但未能查明这个包裹属于哪支车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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亨利·佩利西耶在采访中还提到了一个我们熟悉的名字——可卡因。
可卡因可能是这个星球上最受欢迎的消遣性毒品之一,从公元前3000年就被作为兴奋剂使用。可卡因从原产于南美洲安第斯山脉的古柯树中提炼出来。古柯树的叶子具有刺激作用,印加人从古代便开始嚼食古柯树的叶子。欧洲殖民者来到后,一度禁止嚼食古柯树的叶子,但很快欧洲人也开始嚼了。
早期的自行车手在比赛中使用可卡因早已是公开的秘密。一位来自美国的兴奋剂专家,麦克斯·诺维奇(Max M. Novich)曾强烈建议自行车运动员在训练中使用可卡因,一位老牌的使用可卡因配方调制运动补剂的专家也将可卡因的作用形容为“可以让你在六天的多日赛程之后呼吸第二口新鲜空气的良方”。
与可卡因效果类似的是一种中枢神经刺激剂——苯丙胺。英文为amphetamine,音译为安非他明,被用来治疗注意力不足过动症、嗜睡症和肥胖症。安非他明可以提高肌肉耐力、降低疲劳和减少反应时间。
从二十世纪初开始,安非他明就被自行车运动员们普遍使用。在1949年的一次媒体采访中,曾两次获得环法冠军的福斯托·科皮(Fausto Coppi)曾直言不讳地承认使用安非他明,并表示,那些在比赛中不使用安非他明的车手,实在是不配和他们一起聊自行车。
安非他明还和酒精有着密切联系。对于为什么早期环法自行车手们喜欢在途中喝酒,除了前文提到的原因外,还有一个比较暗黑的解释——酒精可以提高人体对安非他明的吸收以及增强药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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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来说说合法的。
不得不提一下与可卡因颇有渊源的可口可乐了。
在运动型饮料还未问世之前,最受环法运动员们青睐的软饮料必然是可乐,时至今日我们依然会在环法补给包中看到可乐的身影。
可乐中含有大量的糖分,可以补充运动过程中的卡路里消耗,同时含有二氧化碳的口感更能在炎热夏季中为运动员解渴,可乐中的咖啡因也能让运动员们更加兴奋。除此之外,早期的可乐里还真的含有可卡因。
可口可乐于1886年首次出现在市场上,并被宣传为“大脑的药水,智慧的饮料”,其中添加有大量的可卡因成分。但随着人们科学意识的提高,可卡因成分的含量逐渐降低,最终在1929年彻底消失,不过依旧含有古柯树提取物的成分,但是没有了令人“快乐”的作用。
尽管有研究表明,可乐的酸性成分会刺激胃肠道,同时因为可乐的浓度高于体液,摄入后不利于身体对水分和营养物质的吸收,但这依然不影响环法车手们爱喝可乐。近年来也有人认为是可乐当中的大量糖分刺激了味觉,让人的大脑变得更加兴奋。研究者们曾让一组运动员在运动中拿可乐漱口然后吐掉,发现依然能够起到和喝可乐类似的效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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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早期环法中,还有一种高蛋白质饮料Binda Zabaione非常流行。
Binda Zabaione本来是一种意大利甜点,自行车手们的版本更为粗犷。来看配方:
普通版比较简洁,直接用20个蛋黄和白糖一起打发即可。高阶版有些劲爆,把蛋黄换成了蛋奶酒,其中主要成分包含牛奶、奶油、鸡蛋、再加入糖、肉豆蔻、肉桂、香草等香料。然后再加入蛋黄酒(由鸡蛋、糖和白兰地制成的荷兰传统酒精饮料),最后再来点白兰地。
弱弱地说一句,感觉这玩意比喝可乐更容易出现肠胃问题。
除此之外,最常见的当然就是咖啡。
有研究表明咖啡中含有的咖啡因能促进神经系统的激活,增加儿茶酚胺和内啡肽的产生,并激活肌肉。咖啡因还能提高钠钾泵(Na+/K+ATPase)的活性,减少钾在细胞内的积累水平,从而抑制疲劳,促进肌肉细胞内钙的流动,改善肌肉收缩过程。在一定程度上减轻疼痛感,增加高强度训练的耐受性。
最重要地是,咖啡因是合法补剂,不会被视作兴奋剂。
正因如此,越来越多的训练指南会建议运动员在早晨喝杯咖啡,很多能量胶当中也含有咖啡因成分。
虽然咖啡因对于运动表现的提升效果毋庸置疑,但在The chasse à la canette的时候可要与车队老大提前打好招呼。前文提到的汤姆·辛普森的好友邓森(Vin Denson)曾和媒体分享过一个笑话。
那时邓森作为车队老大,身边新来了一位年轻的比利时小伙瑞克(Rik van Looy)。车队的规矩是,老大不需要亲自上场抢夺物资,因此邓森在大吼一句“Cafe”之后便在门口等待被车队后辈们“服务”。
尽管瑞克非常尽责,但他没能理解车队老大对酒精饮料的偏爱,甚至英语也不太好——他单纯的把老大邓森的“cafe”理解为了“咖啡”。因此急急忙忙的让咖啡师为他老大的水壶里灌满热气腾腾的黑咖啡,然后毕恭毕敬的端给等候在门口的邓森。邓森本来还在心中夸赞着这个殷勤的小伙子,但他拿到一杯烫手的黑咖啡时真是哭笑不得。只好将咖啡倒在路边,再灌上其他人拿来的啤酒和香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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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们回到1967年的初夏。
汤姆·辛普森在带领队友们完成风秃山前的最后一次“狩猎易拉罐”行动之后,返回赛道继续骑行。作为车队主将的汤姆彼时还未满30岁,正值当打之年,他迫切地想在环法盛会中证明自己。
因为求胜心切,他在风秃山脚下不但喝了啤酒,还给自己加了一杯白兰地。
经过一个缓坡后,车手们开始向风秃山顶进发。意气风发的汤姆·辛普森一直位于第一集团的领骑位置。但就在即将接近峰顶时,汤姆却越骑越慢,他逐渐掉出第一集团,且越落越远。他逐渐开始左摇右摆,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就在距离峰顶仅一公里时,他重重地摔倒在了地上。
车队经理见状立刻下车跑向汤姆,躺倒在地的汤姆·辛普森意识尚存。经理试图劝说他放弃比赛,身体要紧,但遭到了拒绝了。汤姆·辛普森挣扎着起身,让经理把他扶上自行车,还要继续向峰顶发起冲刺。
可惜此时的汤姆·辛普森意识逐渐模糊。他双手僵直地紧紧握住车把,缓慢地向前又骑行了500米左右。身体最终在此刻崩溃了,他再一次倒下,没能再站起来。
车队经理立刻叫来了医生为他进行心肺复苏和输氧。四十分钟后,汤姆·辛普森被警用直升机送往了最近的医院进行抢救,但为时已晚,最终于下午5:40经抢救无效不幸去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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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汤姆·辛普森的死亡原因众说纷纭。
环法赛事组委会给出的官方解释是“由于疲劳过度引发的心脏衰竭”。但很显然这场悲剧与兴奋剂、滥用药物和酒精脱不了干系。
除了啤酒和白兰地,人们还在汤姆·辛普森的骑行服口袋中发现了三瓶“苯丙胺”,其中两瓶已空。法国的权威部门也证实了在汤姆·辛普森的体内发现了苯丙胺的残留。因此媒体普遍推测,汤姆·辛普森是由于使用了过量的兴奋剂与酒精之后,无法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超过了承受极限,最终导致悲剧发生。
汤姆·辛普森的死亡引起了广泛的关注,并产生了一系列后续效应。此次事件直接促使环法赛事组委会开始严厉打击药物滥用问题,并间接导致了延续几十年的The chasse à la canette消失。
在汤姆·辛普森去世的两年后,一系列针对药物滥用的法案被制定出来,试图改变自行车运动员普遍“嗑药”的问题。但聪明的车手们很快便发现了规则的漏洞,一旦某位车手没能通过药物检验,他便会将锅甩在“狩猎易拉罐”的活动之中。
被检测出阳性的车手们坚称自己绝对没有使用违禁药品,一定是因为他在比赛过程中喝了观众递来的水,或者是在某个咖啡馆“狩猎易拉罐时”无意喝到了某种含有违禁品的饮料。但大家都不傻,不久之后,喝观众递来的水也成了犯规动作。于是乎,我们再也不会看到有车手接过观众递来的水壶一通海饮,也再也不会看到“狩猎易拉罐”的景象了。
The chasse à la canette就此终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