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RIFT ICELAND 2023:GRAVEL RACING UNPREPARED 101

01

我是一个很有执念的人。

在我看来,世界有着既定的规律,有着严苛的先后顺序,不能轻易改变。

虽然这个规律更多地是我的主观想象。

比如,如果我每天早晨都要先冲咖啡,再一边看视频一边吃吐司,那我一定要先喝掉咖啡,再吃吐司。如果咖啡壶坏掉,或是我想看的博主没有更新,那就会打乱我一天的计划,造成极端的不舒适。

有时我会与执念死磕,发誓现在立刻马上要修好咖啡壶让我喝上这杯咖啡。有时也会破罐子破摔,索性取消一整天的计划,因为在我看来,如果一天没有一个完美的开始,那么不如不开始。

如此的执念显然不切实际,所以我对大多数事件的记忆,也都是从后悔与懊恼开始的。

2023年的夏天,我一个人去了冰岛,参加了人生第一场Gravel比赛。

毫无意外,我对于这场比赛的回忆,也要从懊恼开始说起。

02 

七点整,我匆匆地赶到了霍尔斯沃德吕尔(Hvolsvöllur)的发车地点,不仅没有抢到前排的位置,还缺席了二十分钟之前举办的赛前会。原因是我错误地估计了时间,以为如果五点半起床,时间上就绰绰有余。但没想到排队洗漱和上厕所会花掉四十五分钟的时间。

直到六点一刻,我才用房车里的炉子开始烧水,准备泡一份冻干食品作为早饭。然后又花了十五分钟,等待食物降温到能狼吞虎咽吃下的温度。

此时隔壁的荷兰小哥看着我,有些欲言又止,但最后还是抬头问我:“你现在还要吃早饭吗?”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反问道:“你不吃早饭吗?”

“我一个半小时之前吃过了,我一般会提前很久吃早饭,否则我骑车时会很想吐。”他回答。

我们沉默地对视了三秒,然后继续自顾自地收拾东西。

他说得没错,如果我现在吃完早饭,距离发车只有半个小时,确实有些离得太近了。但谁让我起床太晚了呢?此刻是硬着头皮也得吃饭。

03 

“一切的经验都是那么缺乏,一切的准备都是那么慌张。”这就是我那天早晨的全部感想。

起晚了一方面是因为经验不足,另一方面也实在是太累了。冰岛纬度较高,夏季几乎在极昼边缘,夜晚的天只是浅浅的暗下去两三个小时而已。

而五天前,我刚从北京飞到纽约,用了36个小时处理事务和拾好装备,再马不停蹄地坐了隔夜航班飞到冰岛。我的生物钟已经完全错乱,不知道是在过哪个时区的时间。

除了舟车劳顿之外,赛前训练也是让我懊恼的原因。在纽约上学的我,原本计划去冰岛之前回国呆一个月,并且抓紧时间集中训练。但回国后,恰逢北京在这个厄尔尼诺的夏季,几乎每天的最高气温都在40℃以上。为了生命安全着想,只好半夜出来骑车。这也把我原本的计划全部打乱了。

 站在发车线前,我在懊恼中,一遍一遍地回忆着不断被打乱的计划,心里突突突地打着鼓。一切将要发生的,逐渐变得真实。远处主持人的声音和动感的音乐让人情不自禁心跳加速。世界各地的车友们从身边经过,偶尔遇到几个认识的车友打招呼,我报以礼貌的微笑。其实心里想的全都是:“一会可千万别把早上吃的咖喱米饭吐出来。”

尽管身体还未被激活,但是精神已到了高度兴奋的状态。我努力尝试将自己从懊恼和担忧之中抽离,索性掏出一根能量胶大口吸起来。外部的世界逐渐离我远去,就像是在水下睁开眼睛,周遭的声音有些失真。发令枪的号角一下子把我拽回现实,像是一部加了特效的电影,眼前的一切再次变得锐利起来。

终于开始了!

04 

先发车的Pro组已绝尘而去,超过四百人的大集团也缓缓启动。205公里的赛道,前8公里是柏油路。冰岛刚下过雨的清晨凉爽湿润,跟随大集团一路向前,骑起来很舒服。经过几次调整,终于找到了很符合我速度的小集团。8公里后一个向左后方的急转弯,正式进入砾石路。

前三分之一的赛道都是上坡,进入砾石路面后对控车和功率都有了更高的要求,原本的集团开始快速分化。速度的不断变化造成了一些混乱,在我右前方的车手就因为想要变道超车时,轧到了松软的砂石而摔车。

但此刻我内心还只有一个想法——“别吐!”

我时刻关注着胃的状态,祈祷着食物赶紧往下走。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比赛氛围的感染,我开始的状态特别好,不断在上坡路段追赶前进。200公里的砾石路比赛是耐力大于爆发力的角逐,但是为了能在3.5小时内通过第一个打卡点,且几乎是50公里的纯爬坡,我不得不在比赛开始时稍微发一下力。只要能顺利第一个打卡点,基本就安全了。

到达第一个渡河点时,我已经完全找到了状态,甚至有种“这个比赛不过如此”的假象。直接蹚水大步向前渡过河流,仿佛都感觉不到河水的冰冷,尽管膝盖以下已经完全湿透。

05

 两年前,我写过一篇关于The Rift的推送,将The Rift的赛道评价为“绝非色厉内荏”,当时只是觉得“色厉内荏”这个成语长得好看,想随便用用。两年后,当我真的骑行在冰岛的中部高原之上时,才意识到自己的用词过于保守。

除了第一个渡河点之前的路面相对平整,其余的路面几乎全部是非常松软的火山砂,接着时不时地就遭遇一段被大块石头覆盖的路面。我能感受到腹肌时刻都处于紧绷状态,不断地在调整车辆的稳定姿态,还没骑到40公里,腹部比腿更早地酸了起来。

与火山砂和粗粝巨石相比,渡河简直太轻松。而比这些都要致命的,还是那无穷无尽的“凹凸”路面。以至于,我始终都没有找到一个合适的词汇来形容它。

形态大概是,一段从横切面来看,高度落差为10厘米的波浪形路面。这种路面广泛地分布于冰岛中部的高原地带,在冰岛被称作“F-Road”。官方的解释是,在冰岛语里,fjall是山的意思,所以山路被叫做F-Road。

但在所有的游客眼中,这个F很明显是另外的意思。无论以多快的速度行驶,都会感受到,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肉和每一块骨头,都在以一种无法预知的方式震颤,五脏六腑即将从嘴里喷涌而出,此刻我的大脑里终于不再是“别吐”,而是只有无穷无尽的脏话。

如果再有一次机会回到两年前,我想在那篇推送里多加一些关于F的词汇。

06

黑色的砂石荒原呈现出最粗犷的纹路,那是风蚀后的沧海桑田。道路两侧的远山被青绿色的苔藓覆盖,远处有瀑布倾泻而下,它将以我看不到的线路汇入与道路平行的河流中。这一切都美得很不真实,让我确信那些被当作桌面背景的图片甚至不需要PS(这是不是数字时代的最高评价?)。

有那么一个瞬间,我特别想哭。我有些难以置信,真的骑在了The Rift的赛道上。我时常会有一种隔绝感,感觉我所生活的环境和世界是被刻意分隔开的。

甚至有时会异想天开地设想,如果这一切都是虚构的,有一群老外在好莱坞的摄影棚里拍了一些照片,然后建立了一个网站,假装这一切都是发生在冰岛,是不是我也无法发现。

但此刻,冰岛的河水仍然浸透了我的双脚,让我在有风吹过时感受到一丝凉意。主动活动一下有些麻木的脚趾,神经传递过来的信号正提醒着我,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是的,你做到了。”

07

我是一个很有执念的人。

七年前,我刚上大学,我的执念是等大学毕业后来一场洲际旅行。像无数我尊敬并向往的前辈一样,骑车远行——当时我设想的最后一站就是冰岛。

三年前,我毕业了。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没能远行。

我开始工作,和朋友们一起。我开始写一些推送,讲自行车的故事。现在回想起来,写推送带给我的快乐,更多地像是一种补偿。

没能骑着自行车去远方,那么我就把远方的故事带回来。

后来,发生了很多的事情,我的人生轨迹也开始随机地改变。我不再向往旅行,转而喜欢Gravel。但念念不忘地,一直都是冰岛。

它就像是一件未完成的心愿,像一个没有合拢的盖子,有一位强迫症患者一直等待着去将它严丝合缝的盖好。

似乎如果不去完成它,一切就都还停留在三年前,人生的这个章节就一直没能落款,这支铅笔就一直停留在半空中。

所以,“不去会死。”

08

当我再次回过神来,眼中看到的只有阴云密布的天空。

我摔车了。两次。

摔车的地点很好记,比赛全程只有两个地方路边会有写着“危险”的警示牌,

我就在两个牌子的地方摔了两次。 

危险的原因是因为松散的砂石和坡度极大的长下坡。

摔车的原因是外胎胎纹不能提供足够的抓地力,导致刹车无效,以及肌肉疲惫下控车能力的下降。

在第一个下坡,我第一次感觉到了失控的绝望。因为选择错了路线,前方有一个较大的落差。我本应该抬起前轮推车把冲过去,但却错误地选择了刹车。在刹车失效之后连人带车前滚翻着摔了出去。

落地的那一刻,我感觉不到疼痛,只感到疲惫感如洪水一样涌来。

我还是那个没有好好训练的菜鸡,之前只不过透支了体能罢了。

膝盖破了,胳膊肘破了。没摔到牙,没摔到脸。

后面的意大利小哥停在了我旁边,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我秉持着“要脸不要命”的原则,立刻爬了起来装作云淡风轻,甚至就差原地做几个俯卧撑证明自己一切良好了。

我们继续聊着,一边缓慢地向前骑去。我开始感受到巨大的疲惫,和身体各处传来的疼痛感。

“骨头应该没事,只是累了。”我对自己安慰道。

再掏出一条能量胶,喝点水,低头看看码表,才骑了70公里,还没过半。

我第一次开始感受到畏惧,这条路确实不“色厉内荏”,而是张牙舞爪地来“索命”。

又一次陷入到对于准备不充分的懊恼之中,懊恼自己为什么没有努力训练,为什么没有选择更合适的外胎......心里对前路的焦虑像是一个螺旋,不断在心里自顾自地冲撞,盘旋着上升,这份焦虑在我第二次摔车时到达顶峰。

还是一样的警告牌,还是一样的方式。

我前滚翻着飞了出去,后背重重的拍在了路旁的沙土里。

我看着冰岛阴云密布的天空,喘着粗气。说来可笑,此刻一切的焦虑都轰然崩塌,让我的世界迎来片刻宁静。

能听到的只有自己的喘息,和一旁倒在地上的自行车那尚未停止转动的花鼓,发出有节奏的嗒嗒声。

这样的宁静只持续了十秒,伴随而来的是新一波的疲惫高潮,和几乎每一块肌肉的剧烈的酸痛。

这破比赛真是不想骑了。

09

这不是一篇励志故事,我只是一个能力一般、水平有限的普通人。

从一开始,我对是否能完赛就心里没底。训练不充分是真的,但也确实缺乏训练的条件。无论在纽约还是北京,我常住的地方都很少能找到类似的砾石路。纽约周边的砾石路大多是被压的很实在的”土路“,其实和公路没什么区别。北京的环境则更不用提,基础设施建设得太好了。

显然,没有经验的前提下,冒然挑战205公里的砾石路比赛,需要储备150%的体能,才能对冲经验不足带来的劣势。大胆点说,我可能储备了80%吧。

前70公里已经用尽了我的最好状态,现在积累的疲惫感逐渐显现。我一个人呆坐在赛道边上,从上到下扫瞄着自己的身体。

脑子没啥事,这是唯一值得庆幸的。肩膀,摔了,疼。胳膊肘和手腕,摔了,扶车把的时候会疼。屁股,有点疼。大腿更不用说,两个膝盖也都摔破了,小腿以下更是冰凉。

我又看了看码表,76.3公里。由于比赛的路线是个环线,退赛只有原路返回一条路可走。如果我此时掉头回去,也还要再骑76.3公里。但如果继续往下走,再坚持骑完中间的70公里山地起伏路,那么我就将迎来最后的70公里的下坡起伏路(下坡起伏路能稍微省一点力气)。

我一边喝水,一边吃着东西。呆呆地坐在路边,一个人看着其他车手不断从我身边经过。从开始的密集,到逐渐的稀疏,偶尔有人停下来问我需不需要帮助。

艰难地决定。

10

按照一般的情节走向,此时我应当开始疯狂的心理活动,抑或从外界获得了某种契机,让我战胜了眼前的困难,最终完成了比赛。结尾的时候再升华一下,高考作文拿个48分不成问题。

但生活永远是无厘头的。

我就那样静静地在赛道边坐了一个小时,看着大部队逐渐离我远去。看到关门时间一点一点向我逼近。直到某一个时刻,知道再不出发就真的要被关门了,于是我站起了身。

我是一个很有执念的人。执念到只能主动放弃,但不能被外部因素逼迫就范。就像我可以主动的转身回去,但我绝不容忍在中途被关门。

拼了!

也许,执念也是可以被利用的。接下来,便是无休止的咬紧牙关,对抗着荒原上的迎面狂风,毫无顾忌地冲过一条又一条刺骨的河流。在骑不动的上坡努力推车,以及在每个下坡和平路上拼尽全力。

 100公里,感觉逐渐适应了肩膀和手腕由于摔车带来的疼痛。

130公里,发现自己记错了补给点的距离,却意外的提前获得了一餐很美味的三明治。

150公里,链条卡进车轮,差点断掉,所幸虚惊一场。

160公里,遇到一段10公里左右的逆风柏油路,和几个不认识车手拉火车,追回了一点时间。

170公里,感觉左膝盖开始有些疼。

190公里,渡过最后一条河。

终于,205公里!

冲过终点线,听到现场MC在喊我的名字,本来想振臂欢呼,但却发现真的没有那个力气了。好累啊。

11

本以为赛后的我会一觉不起,但醒来才发现只睡了五个小时。

冰岛的天空依然明亮,我简单活动了一下,发现每一块肌肉都比昨天还要难受。尤其是膝盖,几乎处于半残状态,连上楼梯都有些费劲。

房车左右的邻居们都还没起,我泡了杯茶,慢慢悠悠地开始收拾装备。

本以为昨天比赛结束后,会是一群人聚众喝酒的场面,但似乎大家都很累,浴室还临时更改了营业时间,大家全都该冲向澡堂的冲向澡堂,该睡觉的睡觉。

 昨天冲线后,惊喜地发现新认识的几位朋友专门来迎接我,有些感动。回到房车,左右的邻居们也纷纷来祝贺我,他们知道这是我的第一次Gravel比赛。

右面住的是两位瑞典人,人高马大,似乎很轻松的就完赛了。住在我左边的荷兰小哥因为机械故障退赛,我过去安慰了他几句,他说他已经在摇人约明年的The Rift了。

本来计划着在比赛结束之后还有两周左右的Bikepacking行程,现在却有些犹豫。

在营地附近的加油站借了水枪,把自行车冲洗干净。水雾弥散在空中,映出了一道彩虹。远处的足球场,一些看上去上初中的女生正在训练,时不时传来一些叫喊声。

一切都很平常,并没有完成什么伟大的事情。对于大多数人来说,这只不过是一次普通的比赛,顺便看了看这个星球上最美的风景。但对于我来说,这场比赛有着更不平常的意义。

 

我的这个执念,解开了。过去三年被意外按下暂停键的生活,可以继续向前了。

一切都刚刚好,我很满意。于是掏出手机改签了最近的机票,该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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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chasse à la canette|环法中的暗黑过往